伊丽莎白瓜

【诚韦】胜利之声(6)

       时至隅中,日近三竿。欢庆的气氛还在北平城中荡漾,游行的人潮已经稀薄了很多。临近车站,街市附近熙熙攘攘。其中街口有一家洋人开的咖啡馆,运营了几个年头,战火之中倒也未受多少波及。店面雅致,店内装潢精细,常有资本家与企业家在此消遣逗留。

 

       明诚在店里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已经坐了有两个小时。他衣着普通,出手却很大方,让店员不敢轻易小看他。服务生温和而礼貌,只是偶尔向他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应该是奇怪他独身一人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只是漫不经心的喝喝咖啡看看报纸,毫无其他独行人焦急等待的迹象。

 

       他自己好像并不心急。他安静的坐着,目光一直停留在眼前的报纸上。偶尔翻折报纸,他端起眼前的咖啡轻抿一口,同时用余光望向窗外。监视的人还在,也并不打算轻易离开。

 

       在来这儿之前,明诚已经在旅馆外面与此人有过一番对峙。行动组胡方舶,虽说官职不大,却是越过了马汉山,直接接到的委员会的指令。之前带人上门来,让明诚不得不提前说出自己上海站这一层身份的,也是这个人。

 

      “明先生,我们领的是调查统计局的命令,对您实行应有的保护。请您这两日务必留在北平。”

 

       事情不妙,他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吗?还是北平站,只是贪婪的盯着这一车的物资。对于送到嘴前的肉,他们不吃到嘴里不愿意放他走?明诚看着对方尖锐锋利的眼神,微微一笑。

     “我只是,出门走走。”

     

 

       方孟韦赶到北平火车站附近时正是刚过晌午。他不知道对方此次行程的准确时间,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名,真实身份,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完全是一种模糊的直觉推着他,催促着他来到此处。他开着车,行至车站附近的街口,突然停下了车。他的眼神直直盯着街口转角。那里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行人,来回游荡,不时看着一家咖啡馆的店面。

 

       是军统的人,姓胡。方孟韦认得,前日里游行发生小范围骚乱,有人趁乱打人还蛮横挑衅警员,被他扭送警察局,就是这个人的手下。后来他来到局里将人领走,态度狂妄而目中无人,真是让方孟韦印象深刻。

       就是他们这一帮人。方孟韦嗤笑着轻哼一声,长腿一迈下了车。

 

 

       明诚抬手,轻声问走过来的服务员盥洗室的位置,然后很快的离开了座位,进了盥洗室。室内卫生保持得很好,空气中有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小心地确定各个隔间里没有任何人,然后环视着整间屋子。铺着大理石砖的光溜溜的外墙上只有几扇小高窗,可以利用的地方并不多,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似乎不太可能。只可惜他对于北平的街巷并不熟悉,出去依靠小路甩掉尾巴的机会也寥寥无几。

       他正在发愁,却听见了一阵骚乱声。然后有什么人大跨步的向这里走了过来。

       盥洗室的门“砰”的一声被大力弹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硬鞋底踏在防滑瓷砖上发出闷响,高窗斜斜投进的光拉长了他的影。等盥洗室的门借着弹簧的力关上的那一刻,来人正好背对着躲在门后的明诚。

       明诚只觉得来者一身警服,身影格外眼熟,但他毫不犹豫的箭步上前,右手手枪抵在了对方腰间,另一只手攥住了对方左臂臂肘。“别动。手抬起来。”

       对方定住身子,略一犹豫,缓缓抬起了双手。明诚麻利的下了他武装带上的枪,单手一勾一用巧力,枪里的子弹匣应声而落。他把空枪抛到一边,右手中的枪口还稳稳的顶着来人的后腰。

     “转过身来。”

       对方转身,四目相对。

 

       明诚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时语塞了。面前的方孟韦对着他的枪口,仍抬着双手。阳光自他修长双手的指缝之间漏过,映着他俊逸挺拔的身形。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唇却抿得紧紧的。他看着明诚,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你来干什么?”明诚开口问道。似乎是不忍枪指着孟韦,他的枪口微微偏开了。

       方孟韦不语,突然间身子暴起。明诚只觉得对方一下子近了自己身,心中警铃大作,恐怕要受一记重击,却发现对方目标全在自己右手中的枪上。他一拧身子,右臂猛地转到左侧,手中枪受了这么一撞脱手滑出,顺着隔间下面的缝隙滑了进去。明诚却毫不在意,手腕一翻擒住方孟韦臂肘。这一突袭确实让他意想不到,但方孟韦还是由于太过忌惮而错失机会了。两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明诚知道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心有疑问,也没下狠手,不想伤了这个与自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青年。方孟韦却是一股狠劲都使了出来,下手明显是动了真格的。两人混乱的扭打在了一起。无奈方孟韦技不如人,一番打斗过后,他还是被明诚制服了。


       他被压制着趴在地上,脸贴着地面的瓷砖。明诚一手拿住他的左臂,一手锁着他的脖子,还用身子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完全动弹不得。但孟韦却一副愤慨而不甘的神情,一双好看的眼睛瞪得溜圆,牙关紧紧的咬着。


       明诚从方孟韦的武装带中抽出手铐,将他反手铐住,然后把他从地板上提起来,面对面抵在盥洗室的墙壁上。“现在你总能说,你是为什么来的了吧。”明诚皱着眉头,直视着方孟韦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头儿!刚才有个警员进了屋!跟着目标直接冲进去厕所了!”
       咖啡馆外,盯梢的特务正在向胡方舶汇报。此刻他几乎暴跳如雷,大骂手下。“你们怎么办的事!他还没有出来,谁进的那屋?”


       手下唯唯诺诺的回答:“兄弟们没看清。那人进了门跟服务员说了两句,直接就往里冲,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但是,肯定的是,那人穿的是国民警备军的制服,一定是维持秩序的警员!”


       胡组长掐着手上的烟头,眉毛拧成了一团。
    “你们先等着。盯紧了门,如果有什么大的响动就冲进去。如果十分钟之后还没声音,人也不出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狠狠的磨了一下后槽牙。“你们就冲进去!”

 

 

     “你是军统的人!”方孟伟的声音很响,在盥洗室中回转激荡。“你来北平,接近何伯伯,到底是何用意?!”

       他的左腿腕儿在刚才挨了明诚一击,现在颤巍巍的有些发抖。胸前的风纪扣在被暴力拉扯过后崩拖开,露出白皙的一节锁骨。他的双手被束缚,肩膀被对方钳制,整个人都被控制在对手的限制之下,但他还是咬牙站定了,挺直着腰板。明诚一只手扯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右肩。他能够十分清晰的看到方孟韦那张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脸庞上每一丝每一处细微的神情,他澄澈的浅色眼瞳紧张的颤动,紧紧抿着的薄唇细微的战栗,牙关紧咬而引起两颊肌肉的抖动。

       两人在窗扇零碎分割的光影中,身子相互贴的极近,如同最亲密而缠绵的伴侣,坠入爱河的恋人相拥。

 

       明诚竟一时语塞了。各种理由相继从他多次危机时刻瞬间机敏反应的脑中涌出,许多说辞已经堆积在喉间,他却说不出来任何的话。在他望着方孟韦那双眼的时候,在他张开唇想给自己辩解的那一刻,所有言语都融化在了对方的目光中。

       他们陷入突然的沉默中。

 

       方孟韦看着明诚,明诚也望着方孟韦。明诚没有说话,不去辩解,但是视线却没有一丝心虚的偏移。他的眼光中渗入些许忧伤,眉心间刻上一层酸楚。紧紧攥着方孟韦衣领的右手缓缓松开,转而轻轻扶着对方肩头。他身子微倾,好像是在给予一个疏远而礼貌的拥抱。他的头贴近方孟韦的耳边。他用平静而温柔的语气诉说,一句带着恳求的话语。

     “请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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