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瓜

【双玉】云游篇·祸眼(下)

【这事本不与你相干。】

石太璞睁眼,看床榻边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身形。带青玉冠,着月白色的广袖襴袍,束一条镶玉的漆边束带,打扮从简疏朗却毫不窘陋,更衬得其容貌俊俏仪表堂堂。他心里想到子丑之时阴气盘衡,加之自己燃了烛引,这一刻见到灵体全貌也算是意料之事。但对方言语中之冷淡,正触了石太璞心火。他于是启唇反言讥讽道:

我竟不知这曾经的天子,萧梁的皇帝,萧景琰,生前有什么相干之事,是鄙贱平民所能见得的?

这话说出口,石太璞便觉自己言重,又难以放下性子假以辞色,一时攥着卦盘僵在了原地。对方见他如此,却并无怒意,只是眼波流转,徐徐陈词:

【你也知晓此事顺遂发生,非但不是祸事,反而能就此为姚氏家村扎根定基,佑村子一方安宁。】

白衣方士听到这话嗤笑一声。

那就需要祭献一个幼童的性命吗。

他盯着周身散发微光的魄灵之体,脸色僵青面有忿忿不平之意。却见景琰垂了眼帘,并不继续反驳石太璞的话,只是回身踱步到床尾,拾捡起一枚之前翻找行李抖落在地上的卦卜通宝,在手指间摩挲把玩着。

【你即这般为他着想,何不听听他的想法。】

石太璞微微抬头,说:你是指嘉福那娃娃?你已经去过了?

他继而又嘴角微微一牵,好像在回答自己问题:是,我倒忘了你虽寄附我身,短时间内还能选择随性来去呢。

话里颇有一丝怨念,但方士深知这怨不得别人。当初中了歹人圈套,情急之下误入前朝皇陵地宫,实属无奈,自己又是引灵之体,最后催生出这么一遭意外的结果。血契法事,何其坚固。若寻不到解契之法,怕是石太璞今生今世都将与这萧梁帝君之灵相生相伴了。

而这魄灵却很快接受了现状,丝毫不介意是何人在他陵中施此契术惊扰自己,反而对重游人间颇有兴致。他甚至反过来安慰起了术士:

【有我伴身,至少其他游魂不会再被你这引灵体质吸引,想要行夺舍之事了罢。】

石太璞闷声不作回答,只是继续走他的路。景琰知道这人性子执拗,面冷心善,便笑笑不再说话。

这倒是与自己生前颇有几分相似呢。

现在,他看石太璞又犯了倔拧脾气,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只能暗暗在心里叹气。但是此事已成定局,又不得不劝。想来自己当初坐于皇位之上,从来都是听臣子们劝谏陈词,何曾劳神好言相劝过他人。一想到此,不禁轻笑世事造化之弄人。坐拥天下,至尊的权力,不也是肉身化为一抔黄土,终成一场空。

【他说自己是情愿的。】

术士听到这话猛地抬头,双眼睁得溜圆,心中怒气愈炽。继而冷哼一声,道:

黄口小儿又能知道什么。

【黄口小儿也能分得清轻重。】

景琰看着石太璞,缓缓说出这句话。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他们用眼神直接相触角力,彼此间谁也不能扭转对方的想法。

最后还是附身的灵幽幽叹了口气。

【你知道后果的,你既然入过预知幻梦。】

他犹记着这句话,好像在刚刚就说过,只不过面前的不是怒气冲冲的捉妖人。

天色未暗,萧景琰自石太璞身上飘出时,是刻意隐下身上的魂灵幽冷之气的。他离地寸许浮于空中,睁眼看前面的石太璞跟着博老汉一点点走远,全无察觉,暗暗轻笑,心中有种玩闹恶作剧时没人能瞧得见他的得逞的窃喜。

他继而转头望那团远山黑云,更接近天道轮回之序的灵体嗅得出常人无法察觉的命理运转。无需借助外物与法器,当然灵体也使不来那些个东西,景琰一眼就能看出村里有地灵升仙之兆。姚家建村百年,氏族宗室渐丰,一方土地接纳此族,定下地灵守护坛庙。天理注定,顺势而为。

不过。他又将目光移到刚刚在村口玩闹的孩童,那个叫乐康的娃娃身上,微微地眯起了眼。

石太璞没能察觉,他可看得出来。

这个男娃,一年之前就应亡故了。

 

【你知道后果的。】

小小的幼童席坐于房中,四面窗棂皆以黑布钉遮,阻了所有的外光。头发没有束成结,而是梳作一股。身穿着缁布童子衣,他在景琰刚刚进入屋子的时候,便抬头看向别人都无法观察到的魂灵,还稚嫩的圆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双眼睛在暗处亮的出奇。

【嘉福。】

男娃点点头,说:

我之前看到了你。在那林子里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很多次都在很危险的境地下,修行法术。

那眼神好像能看透一切。

但你们又不是一个人。骑马。面前是很多穿着盔甲的将士。坐在高高的地方。下面是些跪着的人。

他说着慢慢低下了头,许久才再张口:

乐康,他还好吗?

【你应该能看到他吧。】

嘉福摇了摇头。

我改了他的命盘,便看不到他的现在和以后了。

【他无恙。】

对方听到这句话,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一张小脸上又出现了应有的天真样子。

我能看到的越来越多了。有时候眼前全是各色各样的人,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两日终于能静下来,还可以有人明白我的意思。

抱歉。只是当我心中稍有他意,想要留下,我的眼睛。

他声音顿住了。一双小手轻轻遮住双眸,有晶莹的泪花自指缝中滑落。

他们就会告诉我,更坏的事情会因此发生。

黑云。暴雨。洪水。所有人都会死掉。

他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

景琰看着面前的孩童沉默不言,只是忍不住伸手抚上对方肩背。他毕竟真的只是一个幼童罢。此等年龄就需要承受这些,未免太过残忍了。

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灵眼所睹,可看千里,可算因果,可望古今,必不能长存于世。所见之事,却是多为灾事。所忧之情,皆因亲友牵系。所思所想,都被规律绊缚。

景琰。景琰。

人各有不易。你的经历,不是更要孤寂么。

他忽听到对方唤他。抬头目光相交汇,发现嘉福已悄悄拭干了泪,眼中带着请求望着自己。

我想,能在明天再见一面乐康,便已足够了。

他略带哽咽的说完这句话,再无言。

 

石太璞于怒火煎熬中睡下,心中很是纷扰。不知何时,他听到耳边有欢乐和熙攘人声,睁开眼,迷茫之中想起今日便是坛会,噌的一下自床上跳起。

等他来到村中街上,发现时间虽早,路中却挤满了各样的人。四里八乡的村民,来往的商贩,有名望的乡绅,全都聚集于此。他在人群中左右寻找,终于是远远看到了乐康那娃娃。穿戴的整整齐齐,与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也是茫然的左顾右盼。目光接触,康娃兴奋地挺胸扬头,碍于身边父亲兄长皆在,不能做出更多动作,只好向石太璞做了个鬼脸。真倒是小儿不识愁。

时辰将近,人流渐渐涌向一处,到往村里偏北一处空地。这里大兴土木月余,一栋进深面阔各三间,单檐灰筒板瓦顶的坛庙到今日终完工。石太璞见庙前月台上站着姚村村正与村中德高望重之人。大家面上都是喜悦之意,只有最侧边一名盛装的女眷,面带愁容,眼中含有泪光。似是嘉福的娘亲。

继而月台上一人向前迈出一步,向大家说些客套之词。在四周众人皆集注意于台上之时,术士抬起头,看着漫天黑云已不知何时悄悄爬了过来,愈盖住正午艳阳。

快让我们见见灵童吧!

我们想见见那神眼!

喧闹之意,伴着雷云滚动。有的人略微忧心的望了望天空,但大部分注意仍都集中在紧闭的庙门内。

可恶。石太璞眉头紧锁,正欲上前。却听响起耳边警告之声。

【你欲作甚。你该知道这阻止不了。】

这些愚蠢之徒,若不提醒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这娃娃会付出些什么!

【那又如何。事已如此,旁人所看又何足道。】

神思交流之际,之间庙门忽的洞开。随着光线洒进殿内,所有人终于看清门内正中席坐的紧阖双目的孩童。正是嘉福那娃娃。

神童!灵童!睁开你的眼睛吧。

他不敢睁眼。

他能听到众人的呼声,也可以看见他们的每一个神情,每一种渴望,每一双敬畏的眼神。但是更明显的,是自空中愈来愈响的召唤与呼令。

灵眼神通,凡尘归位。

时辰已到,你为何不应?

再等等,再等等罢。

台下的呼喊声渐渐变为质疑。吵杂而纷乱。震耳的雷霆自云头耸动。

所有人都在呼唤神童。

终于。

他在群声呼喊中,听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名字。被各种声音遮掩住的,却一直不屈不挠唤他的那一点微弱的童声。

嘉福!

他向着那一点睁开他的双目。这一眼,便望见汹涌人潮内向他挥手的绽放笑颜的挚友玩伴。

他最后便欣然一笑。

 

 

方士石太璞在云游之中,见过许多奇事,记过很多奇事。

有人听说他见过一个村族的地灵升仙,肉身坐定之罕见奇观。

有人说那是一位龆龀之年的幼童,却长了一双灵眼。

说到这,方士放下手中酒,幽幽长叹。

说是灵眼,于他而言,却是祸眼罢。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继续上路了。

只余一杯酒,祭已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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